钢铁国王与蒲公英

(编者按) 柳建树，著名青年公益人士。他在博客中写道，“这是我第一次写童话，也是多年来第一次写故事。本篇故事构思，因感怀时事而其起。和故事中一样，有无辜者因传播“蒲公英”而被控非法经营。”从去年开始，传知行、立人等多家公益机构被控“非法经营”，令人唏嘘不已。

钢铁国

在遥远的西方，有一个国家。这个国家很大，从它的东边到西边，连最快的马儿也得跑上半年。那里盛产钢铁，所以人们叫它钢铁国。

钢铁国的人做什么都喜欢用钢和铁。他们一出生，父母就把他们用钢丝软被裹起来，放在安安稳稳的钢铁摇篮里，再垫上一个铁丝枕头——连他们的奶嘴也是钢铁的。不消说，在孩子出生之前，父母就想好了名字：男孩叫炼钢，女孩叫炼铁。

他们到七岁时，就穿上打磨得闪闪发光的铁鞋子，来到钢铁屋子的学校，学习钢铁的知识。钢铁的知识实在太多，简直一辈子也学不完，所以一个人只能学一点儿。还没等毕业，他们就被送到矿山和工厂去实习。

在钢铁国，人们最关心的事情就是钢铁产量。若你在言谈举止上，希望像地道的钢铁国人一样，那你就不说“钢铁产量”、“提高产量”，而是说“量”、“提量”。随便打开一个电视频道，画面下都在滚动播放着每分钟的量，二十四小时不停。即便钢铁根本用不完，每年还是要不断提量。

为了提量，政府颁布了新政策、签订了新协议，还差点和邻国打上一仗。为了提量，父母离开孩子，青年离开家乡，去远方寻找新矿。为了提量，劳模们巡回演讲，歌星们放声歌唱。

虽然工作很忙，但人们打心眼里觉得骄傲：钢铁国的量世界第一！他们瞧不起那些量低的国家——那些没有钢铁般意志的民族。

钢铁国人的崇尚钢铁的文化。见面时，人们不说“你好”，而是说：“祝你坚强如钢！”简称“钢”。分别时，不说“再见”，而说“祝你冷静如铁！”简称“铁”。

钢铁国人最喜欢的颜色，是生铁的灰色，因为那最具有朴素务实的精神。而钢铁国人一旦喜欢上什么，他们就会用钢铁般的意志一做到底。因此，如果你是一个初来乍到的外国人，站在街头放眼望一看。你猜怎么？你会看到四周是一片均匀的铁灰色。定睛一看，才分辨出，这灰色中有行人、有房子、还有汽车——所以外国人遭遇的车祸特别多。一切都是铁灰色，连女孩子们的唇彩和粉底也是！

你可以猜到，钢铁国信奉的必然是钢铁哲学。他们相信，人出生就像粗糙的矿石，应该用批评的清水洗涤，用知识的火焰灼烧。初入社会的青年就像滚烫的钢水，应该用劳作的容器冷却，用纪律的模具铸造，用苦难的利刃切割，最后用时间的磨砂抛光，成为有用的零件。

钢铁哲学的专著一本本生产出来。《钢铁伦理学》，《作为意志与表象的钢铁》，《纯粹钢铁批判》……文字不是印在纸上，而是刻在钢板上，因为据说这样便可以不朽。

晚上，人们躺上钢铁床——他们最喜欢那冷冰冰、硬邦邦的感觉。在钢铁有力的怀抱中，听着工厂低沉的轰鸣，他们安然入睡。

在钢铁国，只有一件东西不能用钢铁代替，那就是食物。和其他人一样，钢铁国人吃的是麦子和蔬菜。但他们不喜欢植物。它们太软弱，风可以把它们吹倒，太阳可以把它们晒焦，一只小小的虫子也能把它们啃咬。一句话：它们不够坚强。

噩梦

钢铁国有一位国王。他每天都在钢铁城堡的最顶层，来回踱着步，敲着头顶的精钢王冠，思索着如何提量。

多年以前，他用一把钢刀刺死了仁慈的老君王，篡夺了王位。很多人聚集在广场，高呼口号，反对他的统治。他让坦克开入，用黑漆漆的炮口对着人群。那些坦克用最坚硬的钢铁制造，炮筒像是死神的袖管。人们最终屈服了。反对者统统被投进了矿坑深处的地牢。

然而人们心里还是不服。为了巩固他的王位，国王要赶紧想出一个计策。他琢磨：“国人不是最喜欢钢铁吗？那我就把产量提上去！他们满意了就不会再反抗。”他的计谋果然奏效。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说：“不管平炉、转炉，能炼出钢就是好炉！”“只要保住钢产量，谁当国王都一样！”“产量压倒一切！”随着时间过去，矿坑地牢中的人已经被淡忘。但国王心里还是感到害怕，还是每天在钢铁堡垒的最顶层，琢磨如何提量。

有一晚，国王裹在三层钢丝被里睡觉——他总要裹上三层被，才能睡个安稳觉。刚刚睡着，他就做了一个梦：“钢板上长出了一种黄色的小花。一开始只有一支，后来越长越多。一块又黑又亮的大钢板，转眼就长满了小花！国王惊慌，心想这一定会减量，赶紧伸手折花。折断处，有奶一样的液体流出来。他越折，花越长。眼看花开得漫山遍野，覆盖了整个矿山，整个炼钢厂。”

他心中一急，扑腾双臂，一身冷汗地醒过来。他敲响钢钟，连夜召唤三位最权威的预言家进宫。很快，预言家披着沉重的铁斗篷到了。他们听了描述，沉吟良久，最终一致做出了预言：那种小花将威胁钢铁国王的统治！而它的名字叫蒲公英！

大清洗

蒲公英？那是什么？国王从不关心植物，从来没听说过那种东西。他周围的大臣们也都一无所知。

很快，一个紧急委员会成立了，成员包括战争部长，安全部长，钢铁部长，全国唯一的一位植物学家，还有国王本人。光是弄清楚蒲公英，委员会就花去了三天时间。他们发现，这种小花没什么可怕，用两只手指就能掐断。它喜欢长在不起眼的地方，砖缝里、野地里，似乎知道自己卑微，生怕妨害了谁。它也勉强说得上有点用处，可以做野菜，略带苦味儿。但如今人们喜欢香甜的味道，没有人会去吃它。它的种子凑成一团毛球，幼稚浅薄的人最喜欢撅起嘴，吹一口气让种子纷飞。总之，它是一种软弱、低贱又无用的东西。

知道蒲公英这么脆弱，国王放心下来。钢铁国刚刚生产出世上最硬的钢，又用最硬的钢造了世上最硬的坦克。而对付小小的蒲公英，别说坦克，一把生锈的小铲子就够用了。国王决定，要彻底灭绝蒲公英！部长们纷纷称赞，国王的智慧像钢刀般锐利，决心像钢缆般坚韧。只有植物学家在角落里沉默。“为什么？为什么！那只是顶美、顶无害的一种小花。”他神情黯然地嘟囔着。

最终，国王挺胸迈出会议室，站在钢铁城堡的最顶端，对全国人民宣布：为了保证国家安全，维护钢铁生产，捍卫钢铁哲学，即日起，全国展开大清洗运动，彻底灭绝蒲公英！而且，全国的土地都将铺上钢板！国境线上要竖起五十米高的钢铁长城，挡住境外蒲公英。

安全部负责清除蒲公英，战争部负责建造钢铁长城，钢铁部负责为土地铺上钢板。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

起初，运动进展顺利。人们送来很多蒲公英，在广场上集中销毁。很多人不认识蒲公英，送来了菊花、棉花、玫瑰、树苗乃至西瓜。来送蒲公英的人渐渐少了，钢铁国也确实见不到这种小花。有人私下提议运动就此结束，不必铺设钢板了。但安全部称他们为修改主义者，把他们锁进了矿坑地牢。

钢铁国虽然盛产钢铁，但要把整个国家铺上钢板，所需的钢板实在是个天文数字。为了提量，所有矿山和工厂开足马力，高炉烧得通红，浓烟不停地从烟囱冒出。如此这般，历经三年，运动大功告成。

国境线上的钢板严丝合缝，就是境外发起洪水，也不会有一滴渗透过来。境内的钢板也全部铺设完毕。最后一块就位的钢板，位于全国最高峰钢铁峰的封顶，由国王亲自动手铺上。当然，他只是象征性地拧拧扳手。一等记者们拍照完毕，他就赶紧回到钢铁城堡的房间里。这块钢板铺完，整个国家成了一只铁桶。除了少数农田，全国再也见不到一丁点土地。就是这一点土地，也反复排查了几百次，确保没有一棵蒲公英留下。

虽然所有钢铁国人都很累，但他们也很骄傲，如今钢铁国成了名副其实的钢铁国。然而心情最好的，还要算是国王。三年来，他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饥荒

可惜好景不长。不知为什么，钢铁国的空气忽然变成了铁灰色，有一股铁锈的味道。有人说是因为这些年炼钢排放了太多废气，钢板又把空气团团围住，简直像有人在电梯里一串儿放了三五个臭屁。然而钢铁环境学家站出来论证，科学最讲究严谨，目前还不能确定这种说法成立，因此这是伪科学，是传播谣言。结果一批人被送去了矿坑地牢。

很快，农作物也出现了可怕的变化。水稻结下的米粒硬得像铁疙瘩，即使用高压锅煮上一个小时，还是能把大牙硌掉。黄瓜像铁杵一样又硬又沉，一根足足有二三十斤，已经被列为危险物品，买黄瓜需要实名登记。这次再也没有人敢说变异是污染造成的。专家出来论证：钢铁大米富含补血的铁元素，钢铁黄瓜亩产超十万斤（这点确是不假），它们没有任何危害，是在钢铁哲学的指导下生产的！

钢铁国人开始吃不饱。没了力气干活，量也就直线下降，但国王要求人们不得离开岗位。春天来了，存粮已经吃光，新粮还没有指望。人们的肚子翻涌起来，真像起了一座熔炉，就连把钢板也想吃下去。仓库里倒是堆了很多钢板，可惜并不真的能吃。人们的脸色变得铁灰。专家论证说，这节省了化妆品的费用，有助于提量。但是现在已经没人管他们说什么。

这时，植物学家从家里偷偷拿出一些袋子，分给了人们。原来，他不忍心蒲公英被灭绝，三年前偷偷藏了很多种子。恰好因此，当其他植物都发生了变异，蒲公英的种子却躲过了污染。人们偷偷在家里种起了蒲公英。随便有一点土，随便有点阳光，它就能生长，而且长得快极了。人们把它挖出，用开水焯掉苦味，做成美味的拌菜。不但可以果腹，而且有助消肿。家家户户很快种植起来。

蒲公英飞扬

国王听说蒲公英重现，大惊失色，命令安全部在一个深夜逮捕了植物学家，投入到矿坑地牢。理由是他涉嫌违反《钢铁刑律》，犯了非法经营罪。钢铁国人为他辩护：他把种子送给大家，何来经营一说？而且他是为了让大家不至于饿死啊！安全部不但无动于衷，而且还要去销毁所有的蒲公英，即便它们嫩绿多汁的茎已经长成。

为了保护蒲公英，也为了给植物学家鸣不平，钢铁国人又一次走上了街头，又来到了广场。他们把传单做成蒲公英球的样子，风一吹，传单就飞了起来，像是飞出去的种子。有一张传单飘飘摇摇，一直飞到了钢铁城堡的顶楼，一下子糊到了国王脸上。他扯下传单一看，又怕又怒，立刻命令坦克去清场。

这批坦克用最新的钢铁铸造，迅速开到了广场。正当人们惊惶之际，不料它们齐刷刷地调转炮口，对准了钢铁城堡。国王吓得跳了起来，精钢王冠从头顶掉落，砸痛了自己的脚趾头。 就这样，国王果真如预言家所说，因为蒲公英而失去了王位。

士兵加入了广场上欢庆的人群，所有人都说：“我们热爱钢铁，但我们的心不是钢铁做的！”人们从矿坑地牢救出了植物学家。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无辜囚犯，也重新回到地面。

多亏蒲公英和邻国的粮食援助，钢铁国人平安度过了那个青黄不接的春天。为了不再挨饿，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但在那之前，每个人都怀着同一个愿望：在这个温暖的下午，走出工厂，寻一朵蒲公英球，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把它的种子吹向四方。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柳建树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