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掰玉米的熊到阿喀琉斯之踵(一)数字时代的空虚寂寞冷
(泡泡特约)“不要见面,我宁可你是一个聊天机器人”,一位来访者在线输入了这样一行字,“我厌倦了这个虚构的世界,但我又离不开它……在这里,我能找到自己,但我又知道,那不是真实的自己,你懂吗,我处于一种两难的境地……空落落的,却又似乎无比满足,而满足的时间越来越短,那个空洞就越来越大……”。
这位来访者说他退出了所有群聊、停用了社交媒体账号,用他的话说就是“一个人和一群人没什么区别,找不到融洽的安全感、已经懒得继续假装开心”。但他也说即便如此,自己仍旧无法静下心来思考,被各种纷乱的信息干扰着,没有朋友,因为看谁都不顺眼,拖延症严重,“连做梦都在走神儿”。
这不是个案,也不是个人问题,它是一个时代的症状。只是在某些局部被典型化了。
掰玉米的熊
我以前常说电子游戏是时代的标志,是研读这个时代的重要参照窗口,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电子游戏的商业思维激发了社交媒体时代。软件设计师处心积虑的唯一目的就是令玩家能整日坐在电脑屏幕前,让人们完全脱离现实世界。而它就是消费者经济的中心思想。
很多人喜欢twitter和Facebook的个性化设计,不论你什么时候登陆,它总是能给你率先展示出你最喜欢的内容,这是通过统计你的惯常关注对象、收集并分析你的回复和点赞动作,整体推测出来的,经常准得惊人,这是数字化环境盲目取悦消费者的典型案例。
对消费者个人偏好的迎合使整个互联网环境的组织形式就像一个巨大的网络游戏,在互联网的海洋里,每个网民都能获得无穷无尽的正反馈机会。不论你的鼠标点在哪里,随时能换取新事物的奖励——继而产生一种神经递质释放,也就是满足感。你会感觉自己被优待了,所有数字服务都在拼命讨好你的眼球,结果是,你变成了实验室里的小白鼠,拼命的拉动着杠杆,只为了每次一点点的食物。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更值得警惕的是,对新事物的渴求已经严重影响了人们理解和处理已经获得的信息的能力。美国前记者Nicholas G. Carr曾写道,由于获得信息的行为本身已经变得和信息内容一样重要,人们的头脑就会产生混乱,在已经获取的信息和想要获取的欲望之间产生冲突。
对大脑而言,对新事物的期待、和深层理解一个事物,是两种非常不同的心理过程,正是这两种心理过程之间的冲突令人们难以集中精力,以至于无法专心处理和吸收已有的信息。在我近两年的心理分析经验中,最为常见的状况就是走神和拖延症问题给来访者带来的困扰,它与焦虑息息相关。很难将其脱离时代因素单独分析。
任何常规性的行为最终都会变成大脑前额叶神经突触的连接结构,它一旦固定下来就很难再更改,你可能会有这样的经验,躺下来或者换一个环境后,就没有吸烟的欲望,而需要坐下写点东西的时候没有香烟脑子就转不动,其实就是这个原因:一个习惯形成了。同样道理,一旦大量搜集、低效处理信息的模式成为习惯,就会对人们的大脑造成永久性的结构改变。
即便你离开数字王国,走进现实世界,也已经无法再像过去那样深入、高效地处理信息了。其结果就是,不论在线上还是线下,人们越来越多的是执迷于对新信息的挖掘,而不再有动力和能力对手头已有的信息进行深入的理解和分析。
有朋友询问哪里可以找到具有较高研究价值的资讯。我推荐了自由港,准确说是自由港的中文部分,这部分内容有个规律就是:转发量越高,研究价值越低,相反乏人关注的内容研究价值较高。表面看起来这个结论很得罪人,其实恰恰反应的就是上述的规律。人们正在拼命的捡拾更新更刺激的信息,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刺激效果究竟意味着什么,对肤浅的刺激追求水涨船高,如果没能在四分之一秒内get住关注者的好奇心,你就彻底流失了。
而这个时间段仅仅意味着两个词:冲动和浅薄。
新的认知科学研究显示,那些耐心的人往往也有着更为复杂的思想。而冲动的人们可能会更简单地看待这个世界。这就是为什么互联网时代的人表现为突出的浅薄,不加思考和冲动。
面对复杂深入的想法人们越来越力不从心了。同时处理的任务越多,你就会越轻率,思考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就越差。这就是为什么人们更多追求的是一致化和共鸣,而不是真正的交流探讨。
这也导致人们不再愿意牺牲一时之下的快感,而投资更为长远的收益。如果你仔细研读一则信息,有可能从中分析出不止一个重要议题,它能帮你完成一篇论文、一个学术报告、获得一个成功投资的机会、或者创业新领域的idea……却没人愿意这样做,他们耗费大把的时间泡在网上,享受着虚幻的共鸣,眼球不断被牵引着,最终就像那只掰玉米的熊,一无所获。
从“我的社区” 到“只有我而没有社区”
Portland是美国西北部一个越来越活跃的城市,它拥有“慢食品之都”的美称,因为每年的3~10月的每个周末,这里都会举行农贸市场活动,这是访客们暂时远离短视冲动、拥抱生活真实味道的机会。
波特兰市极富参与精神和城市文化,集市上你能看到很多向路人宣传各种内容的积极人士,比如无家可归者的收留问题、自行车道问题、同性恋婚姻问题、雇员和老板之间日益深化的利益冲突问题、含氟饮用水问题等等。对自我认知的高度重视是鲜明的主题,2011年有一部美剧叫《Portlandia》,波特兰的现实生活就跟这片子里表现的一样。自行车骑行地图不仅有英文版的,还有西班牙语的、索马里语的、尼泊尔语的、缅甸语的和阿拉伯语的,整座城市的气氛稳健真诚,这里的人明显具有更多的责任心和同理心。
这个城市的非主流人士中绝大部分是从其他不同城市搬来的新居民,对于搬迁他们各有各的具体理由,但存在一个强大的共同属性就是:文化难民——原先居住的地方令他们感觉空虚寂寞、找不到自我,于是他们逃离了。
在美国,Portland并不是唯一一个文化难民的聚集地,2008年(也就是被特朗普主义霸占的美国大选之前的六年)时,Bill Bishop在他的先见性著作《The Big Sort: Why the Clustering of Like-Minded America Is Tearing Us Apart》中就提到了:奥斯丁、波尔德、麦迪逊等城市已逐渐成为左翼人士的聚集地,而保守派人士则居住在橙县、斯普林斯、伯明翰和休斯敦等地区。在这本书写成之前,这种“为了一系列生活方式而搬迁”的现象就已经出现并持续很久了,也于是,人们越来越多的认为预测投票率很简单,只需要在地图上从南到北划一条线,看一眼该选民的邮政编码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本文的重点当然不是美国人搬家,而是更为广泛的时代性思维方式——人们会选择那些能够高效提供精神回报的地方,作为常居地。对更为现实的中国人来说,搬家总会牵扯到太多的生活问题,比如工作、孩子求学、老人养老等等,但这并不代表中国人就没有对精神回报的需求,社交网络小圈子正在很好的填补人们这部分的心理空洞。
这就是本网上一篇文章引发争议的原因。因为这篇文章中所指的群聊并非私人化的小圈子,而是那些公共层面上的、有望发展为真正意义上的社群的组合。理论上,社会功能下降的时候,社群能力就会上升,但数字时代似乎打破了这一规律。曾经和一家国际人权组织探讨“中国社群”的问题时,我说中国目前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社群,不论是虚拟的还是现实的,民间社会缺乏活力在眼下这个时代的原因就是个性化的自我表达欲求高升到偏执的结果,这里只有各种各样的个人化的小世界。
阿喀琉斯之踵
商业和技术都在剥夺你与不同背景不同观点的人接触的机会,你也很高兴于此,群里有看不顺眼的人怎么办?要么踢出去要么自己退群,很简单。渐渐的,你的眼界越来越小。
最近又拉黑了多少人?
没错,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地点”,不论是现实的还是虚拟的,它们都能够根据你的个人需要来选择与世界接触的渠道。这就是消费者经济的基础,它看起来是如此的自我和自由,充满魅力。叔本华说“人们总是把自己视野的极限当作世界的极限”,而消费者经济则拼命的告诉你:你的眼界的确就是全部世界。
也正是这种个性化的权力成为了这个时代的阿喀琉斯之踵(Achilles' Heel):整个市场都在更加高效的满足你的个人偏好,帮你规避一切不想面对的东西,就如同将自己投身于沸水之中。众所周知,2008年的美国金融危机根源就在房地产市场的泡沫破裂,而少有分析到的是,当时曾经出现了的非常明显的现象——超高效的金融系统在竭力帮助人们充分享受“成功”的生活方式,同时规避了一切会令你不舒服的东西——比如事实上你根本无力负担这种生活方式,这就是为什么前面的成功二字需要加上引号。当下中国的金融系统和地产业联手正在重蹈这个覆辙。
政治两极化只是所有代价中的一小部分。对个性化的强烈欲求会产生巨大的风险,而这种风险表面上看起来非常微妙:你越是把自己封闭在个人化的生活方式和经验中,就越难以接受任何稍稍不如意的东西。变得更加偏执极端。
你无法摆脱一个冰冷的事实:生活中某些最重要的东西、面临的最大挑战,既不是个人化的也不受个人控制。相反,它们是固有的、集体的、并且常常是令人不快的。
美国社会之所以没有分崩离析是因为美国人曾经很务实,人们知道离开社群的帮助,个人的利益很难实现,与他人联盟可以为自己带来好处。当年罗斯福新政中提倡的社群主义精神其实隐藏了对自我牺牲的要求,然而自由主义抬头,人们开始反驳这种观点了。特朗普时代的种种瞋目并非一日之寒,在肯尼迪总统发表的“不要问”演讲后,弗里德曼的著名嘲讽,就已经暗示了美国社会今天的模样。
(未完待续)
冒个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