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底“真理部”：我在俄罗斯当水军的日子

文/Dmitry Volchek / Daisy Sindelar  翻译/泡泡

俄罗斯国内外的互联网上，越来越多的帖子和评论是被职业“网络水军”发出的。许多营造网上爱国论调网络水军，工资高于平均水平。

推特、Facebook、LiveJournal和vKontakte上有数千万个虚假帐号，正“不约而同”地关注乌克兰战事。其中许多发自俄罗斯著名的“水军工厂”，即网络研究中心，位于圣彼得堡Savushkina大街上一座不起眼的大楼里，这里24小时都开工。最近几周，该工厂的前员工向欧洲自由电台讲述了工厂内的生活，工厂里数百人实行12小时轮班制，月工资为4万卢布（约4300元人民币）以上。

卧底水军Marat Burkhard

圣彼得堡的博客作者Marat Burkhard曾在互联网研究中心工作了两个月，主要任务是在俄罗斯境内的市政网站论坛上发表支持俄罗斯政府的评论。在采访中，他描述了在工厂典型的一天、以及他分配到的任务。

欧洲自由电台: Marat，你在博客上说，2个月的工作经历让你有了足够的素材来写一本书，是什么驱使你这么做的？为了好玩，还是冒险？

Marat Burkhard：说冒险更准确。因为在我看来，这种工作在全世界其他地方是不存在的。

欧洲自由电台：得到这份工作困难吗？

Burkhard：挺难的。你要先试写一些样本稿件，由他们决定你是否合适。这是他们塞选的方法。

欧洲自由电台：什么样的稿件样本？

Burkhard：刚开始他们会让你写一些中性的东西，比如对素食主义，你是支持还是反对。之后，才会来到关键问题，比如，你怎么看在顿涅茨克（乌克兰城市，2014年4月7日，乌克兰东部与俄罗斯接壤的顿涅茨克州的亲俄武装分子攻占当地的行政大楼后，宣布成立国家）的人道主义护送？

欧洲自由电台：你会被强迫隐藏自己的真实信念吗？

Burkhard：会，我信奉西方理念。对我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对他们来说可不是。我从来都不写自己的观点，否则他们不会雇我的，会理解把我撵出去。他们会不停地检查你写的东西有否犯意识形态错误。我因为不够小心还被抓到过几次；有几次我没有职业操守。

欧洲自由电台：他们是直接就给你开出每月45000卢布（约4800元人民币）的薪水，还是慢慢涨到这个水平的？

Burkhard：直接就开出的这个价，只要我达到发帖量就能拿到。这是个真正的工厂，是有生产配额的，达到配额就付给你45000卢布。配额是12小时发布135条评论。

圣彼得堡的网络研究中心大楼（图：Viktor Rezunkov/欧洲自由电台）

欧洲自由电台：整个互联网研究中心有多少个部门？

Burkhard：这是一座四层高的现代化大楼。有LiveJournal部（博客平台）、新闻部、图片部（包括制作讽刺图片）、视频制作部门。但我从来没去过那些部门，每个部门都有各自的办公室、办公桌、电脑，每个人只能呆在自己的位置上，不能到处乱跑。

欧洲自由电台：你们部门有多少人？

Burkhard：20个人。

欧洲自由电台：你每天工作12个小时？

Burkhard：是，有日间班和夜班。

欧洲自由电台：你们一定要在办公室工作吗？还是可以回家远程工作？

Burkhard: 不能远程工作。我是白天上班，到晚上会有夜班的人过来。

欧洲自由电台：所以你要连续工作12个小时不能外出，时间为什么这么长？

Burkhard：我们2天工作，2天休息。所以他们说要工作时间12个小时，而不是8小时工作制。

欧洲自由电台：你所在的部门主要做什么？

Burkhard：主要是在帖子下评论。俄罗斯每个城市和村庄的市政网站都有自己的论坛，有些人会在论坛上发新闻，我们的任务就是在新闻下评论。我们被分为3人一组，一个扮演“坏人”批评政府，来增加真实性。另外两个就和他辩论，“不，你错了，这里的一切都是对的。”一个要为内容配图，另一个负责发一个支持自己观点的链接。明白没？坏人、图片、链接。

欧洲自由电台：所以你们3个会坐在一起商量谁来做什么吗？

Burkhard：是的，就这么荒谬。我们也不会说很多，因为每个人都很忙。每条评论都不能少于200字，你必须要坐在那里不停地打字。我们不用交谈，因为彼此可以看见对方在写什么，但实际上，你甚至不用读，因为都是些胡说八道。我觉得普通人根本就不会看这些东西。

可以这么说，我们3个每天“环游”全国，在每个论坛驻足，从加里宁格勒（网站）开始，最后在海参崴停止。我们在论坛上制造讨论的假象，自说自话。我们还要注意关键词、标签以便被搜索引擎搜到。比如他们会给几个关键词：绍伊古（Shoigu，俄罗斯国防部长）、国防部长、俄罗斯军队。我们3个就要确保这些关键词出现在每一条评论中，不能有所变通。有时候因为不能用变形词还挺难的。

欧洲自由电台：你能回忆起你的团队遇到的最奇怪或者最有趣的任务吗？

Burkhard：最有趣的是奥巴马访问印度时嚼口香糖，还吐了出来。“你需要写135字的评论，不要羞于表达自己，写什么都行，只要提到奥巴马，并用很多脏话。”在这个任务里，你必须要得出这样的结论：奥巴马是只没文化的黑猴。你把他带到古老的印度，可他竟然在那儿嚼口香糖。很有意思的是他们居然对这么小的细节如此关注。另一方面，这也不好笑，太过荒谬而且明显越界了。

欧洲自由电台：这个工厂的主要任务是在国外论坛，特别是那些在意识形态上与俄罗斯为敌的论坛上发布帖子与评论。这个工作由谁来做呢？

Burkhard：这个网络研究中心有一个乌克兰语部和一个英语部。他们会“轰炸”CNN和BBC的网站。他们有自己的目标类型，比如《纽约时报》，而不是萨马拉市政网站。我们的工作相对简单一点。

欧洲自由电台：你懂外语，他们没让你在那些涉外的部门就职吗？

Burkhard：有过。我曾面试过英文部，但他们开始询问我的信仰，我回答说我不关心政治，啥也不懂，也没什么信仰可追随。这种答案很显然终结了我在那个部门工作的希望。要想在那儿工作，我得回答我“有某种信仰”才行。有外语技能的雇员工资要高一些——每月6.5万卢布（约合6916元人民币）或者更多。

欧洲自由电台：会有人负责社交网站么？比如Facebook？

Burkhard：当然，有专人负责Facebook。大概40个房间，每个房间20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他们整天都不停地写东西，不能开玩笑——笑就被可能解雇。每天任何消息都可以写：可能是关于奥巴马、默克尔、希腊、或者朝鲜。

这些年轻人几乎无法列出这些新闻故事的要点。就算是政治方面的专家也不可能对全世界所有的事情都了如指掌，但在这里工作的人需要对任何事件做评论。你怎么写无所谓，可褒可贬。只要把那些关键字嵌进去就好。

为了充实政治内容，他们每天都派一个人来讲解当日话题，这样员工至少有一点背景知识。但这个讲解员自己也所知甚少，这样一切都变得很荒谬。有时他们会不经意给我们一个意识形态测试，15-20个问题。错了几个就需重答。那些无药可救的就只有被扫地出门了。

欧洲自由电台：测试中问什么问题？

Burkhard: 例如：“俄罗斯希望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发生什么？”这很难回答，而且你只能用两三个词来回答。也有简单一点的问题，如“谁是帕莎其？”(注：美国务院发言人珍妮佛·帕莎其是俄罗斯网络水军经常攻击的目标)

欧洲自由电台：乌克兰问题是不是是主要内容。

Burkhard: 是的，他们把所有有关乌克兰的资料都放进去。

欧洲自由电台：如果你们的任务是要赞俄罗斯，而非骂乌克兰或美国，水军策略是怎么奏效的?

Burkhard: 我有次写大多数德国人支持普京的政策。这是任务的提法：“说大多数德国人支持普京的政策，且对默克尔政策不满。”我不知道他们哪里获得这个消息的，但我必须这么写。写的时候很搞笑：“大多数德国人…”

欧洲自由电台：“坏人”在这类的任务中扮演如何的角色?

Burkhard: 如果是赞普京的，“坏人”就会提出质疑。如在圣诞节时，普京到Voronezh 外的普通小镇教堂参加弥撒，到处都是灯光和甜蜜。水军就会贴出“太赞了，太神了，太伟大了，他真是一位伟人。”“坏人”这时就会发帖说：“神经，普京是到那里提升在民众的受欢迎度的。”我们就会回复：“你有病啊，什么欢迎度。他是很受欢迎，但他不需要受欢迎度。他只是会见平民。”这个例子挺搞笑的。

欧洲自由电台：有人因为意识形态错误被解雇吗？

Burkhard：有的。有一个人就在我面前被解雇了。我也卷入一些麻烦。网上有这么多漫画，有次我要把乌克兰总统波罗申科的漫画发出去，但错发了前总统亚努科维奇的漫画。我们不能嘲笑亚努科维奇：因为亚努科维奇被列为好人。他们当即把我叫出来：“吃了豹子胆了？你不知道那是亚努科维奇吗？”训斥就是这么一脸严肃地进行的。工厂里有很多管理人员，他们时刻跟进、监控着每个人的工作情况。

欧洲自由电台：管理人员是些什么人？

Burkhard: 他们在互联网研究中心工作了很长时间，而且明显是一步步晋升的。另外，他们的薪水是我的2倍。我无意中看过工资条，彻底被震惊了——读我写的那些垃圾并从中挑错就能每月领70000-80000卢布（约7500-8500元人民币）。

欧洲自由电台：都是什么样的人在当水军呢？都是在“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的问题上，真心反对奥巴马或者默克尔的人吗？

Burkhard：真有人是这样的，这也是最糟糕的事情了：午休期间，在食堂里，你总能听见人们——这些成天都在写那些东西的人——他们都不肯停下来喝喝咖啡或是谈些别的事儿，而是唾沫横飞地继续讲着同样的话。午休时间都要证明，真的很狂热。

但基本来说，这儿大部分都是年轻人，他们都是奔着钱去的。他们是政治文盲，根本不了解普京，奥巴马…他们不知道其中的区别。当然，他们都支持普京，但却绝对是政治文盲。“要我们写什么，我们就写什么，也不问问题，也不想知道。”

欧洲自由电台：你跟其他部门的人有接触么？

Burkhard：不同部门的人很少接触，这里可不鼓励友谊。整个系统是很压抑的。如果你迟到了一分钟，就会被罚款500卢布。每个雇员都压力很大，就算是一丁点儿的偏差都会被罚款。你随时都会面临被解雇的威胁，常常被人支使的团团转。工作环境并不文明。

欧洲自由电台：你是被解雇的，还是自己辞职的？

Burkhard: 我是自己辞职的，因为我无法做这种荒谬的工作。我已经有了这个经历，继续下去是没什么意义的——一切都很荒谬。我根本不同意他们的意识形态，我是决定反对的，我被列为敌人阵营。两个月足以了解工厂的运作。继续是没有意义的，就算是为了钱也不值，工作实在太累了：还是算了吧，钱也算了吧。我再也不要回到那里了。

另外，每次有记者要进来采访，他们总是高度警惕。工厂的窗帘是完全紧闭的。我们在日间不准到街上去。他们很怕记者。

欧洲自由电台：但还是很多曝料。上周我们采访了三个人。就像是奥威尔的小说。

Burkhard:是的，我工作的地方就是真理部。一个满嘴谎言的部门，但每个人好像都相信这样的真理。你说的对，就跟奥威尔的小说一样。

英文原文载于欧洲自由电台，中文版由泡泡编译（基于米格尔街的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