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马克思主义的口炮:齐泽克能改变世界什么?

(泡泡特约-作者吴强)在活着的思想家中,大概没有谁比齐泽克更难让人评论了。在1989年出版他的博士论文《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后,齐泽克就开始以令人眼花缭乱的姿态登上世界媒体的舞台。他几乎就所有热点问题接受媒体访问、撰写各种评论,他的著作也覆盖几乎所有世界范围内的公共议题,堪称全世界的公共知识分子代表。                                       

作为一个自我认定的马克思主义者,齐泽克迄今以平均每年两本的速度已经出版了60多本著作,几乎以一人之力、利用世界媒体舞台复活了马克思主义。但是,他所坚持的拉康的精神分析和黑格尔的辩证法,充斥在他对世界变化的密集批判中,却像是街头心理学杂志的翻版——以心理分析和辩证法的“机智”解构世界,如马克思主义的“口炮”一般炮声隆隆,却很难找到有关行动的指针,很少跟工人运动、社会运动搭上直接关系。不能不让人怀疑,如果以马克思所说的“问题在于改变世界”来衡量,那么齐泽克到底改变了什么?

 近乎先知般指出世界趋势

譬如说,尽管齐泽克曝得大名后接受了世界很多大学的客座教职,每年还在世界各地演讲,大部分时间里却仍然待在他的出生地、也是他的终身教职所在的斯洛文尼亚首府卢布尔雅那。这位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更常见的形象还是他躺在家中床上的照片,他的著述里也充满着巴尔干的各种黄色笑话,从未改变。这或许就是齐泽克自己常常发问的一个基本理论问题的答案,也是他的“口炮”所显示的姿态:当那些马克思主义者总是处在等待世界总体性危机的爆发,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这大概颇能反映齐泽克的终极思考,反映他的哲学地位,也能解释他为什么能成为大众哲学家、口炮马克思主义者、媒体红人长达30年不衰的根本原因——

齐泽克所代表的,是所谓后马克思主义潮流,一支与战后兴起的以新左派、法兰克福学派等为代表的新马克思主义相区别的最新马克思主义哲学运动。

这一运动的始作俑者是拉克劳和墨菲,他们在1985年出版了《霸权和社会主义战略》一书,然后当冷战结束,新旧马克思主义都陷入低潮,后马克思主义便逐渐占据主流,以齐泽克的心理分析为代表,夺回了少许话语权。这一运动的其他著名代表,还包括法国的巴迪欧、和女权领域内的巴特勒等。他们或者如齐泽克一样的喋喋不休,或者如巴特勒一样晦涩,也可能如巴迪欧一样充满着毛主义的对抗性,但在今天,作为后现代主义各种思潮运动中最为政治性、最有理论复杂性、也最贴近现实解释的一支,又是如何可能呢?

坦率地说,齐泽克喋喋不休的批判,并未汲取多少社会科学的发展,而是更多地以个人洞见、巧妙运用拉康精神分析和黑格尔辩证法,重新赋予了马克思陈旧话语新的生命力,让马克思150年前的那些术语听上去仍然那么时髦和动听,然后近乎先知一般指出了世界的发展趋势。

齐泽克的论断,听上去几乎像是乔姆斯基若干年前声誉卓著时做出的批判,非常迷人,因为跨越了革命和公民社会两条路径,而后者本来是经典马克斯主义者如列宁所着力摧毁的。按照齐泽克的说法,马克思当初以唯物主义所划分的社会事实,在今天已经变成革命承诺的主观表达,仅此而已。就像齐泽克自己,无论他自己所生长的国家还是曾经的马克思主义实践——南斯拉夫的共产党和工人自治模式,今天已经不存在了;而且,荒诞却冷血的是,1989年后斯洛文尼亚的自由民主党人不仅犯下屠杀罪行,而且剥夺了其他族裔的金融资产。

齐泽克的马克思主义就如他自己坚持的南斯拉夫乌托邦一般,是如此吊诡,亦如他对哈贝马斯的态度,时而赞同、时而批判,都合乎着欧洲知识分子今天对公民社会的矛盾态度:试图从上而下地建立起一个从下而上的公民社会。

更吊诡的,还在于齐泽克的时髦的马克思主义精神分析批判,来自1980年代上半叶他在巴黎的学习,却发自欧洲的一个偏僻角落——斯洛文尼亚他的家乡。这大概很好诠释了黑格尔的“具体普遍性”,齐泽克反对空洞的普遍性,宁愿承认他是一个如假包换的欧洲中心主义的左派,否定自己是一个虚伪的文化多元主义者,反对无限度地宽容难民;也能例证他所说的革命背叛问题——如斯大林对革命的背叛,毛也能以否定之否定、农村包围城市的方式否定了斯大林,在革命第二天,新政权要重新发明自己的前身。在全球化的今天,资本主义似乎也在纯熟地操弄辩证法。

齐泽克承认晚期资本主义的强大生命力,自己也在资本主义的媒体世界如鱼得水。如果马克斯.韦伯再世,他说,资本主义将不再是新教伦理,而是佛教伦理。类似蒙古人与西藏的佛教供养关系,东亚正在以全球化的名义供养着资本主义和欧洲,而资本主义正在东亚威权当中实现了“另类的现代性”,一种不同于金融危机后没落的西欧资本主义模式,而是欣欣向荣的东亚式威权资本主义模式。后者正在今年的达沃斯峰会上声称要挽救全球化。他说20世纪是极权主义的世纪,不可能再重复了。而资本主义似乎在20世纪与极权主义平行的民主之外,在21世纪找到了新的宿主——那就是威权主义,也是21世纪的主旋律。

齐泽克这一惊人的推断,恐怕会让许多稍微经历恐怖就觉得冰河世纪到来、世界进入新极权主义的人感到不安,而要回归到1908年另一位法国思想家索雷尔的预言:共产主义作为一种乌托邦迷思,主要价值在于激发基于腐败资本主义社会而生的“道德再生反抗”。这也是21世纪革命唯一可能的形式,一种巴迪欧看来的“有限行动”,斗争的主要目的仅仅在于保持公共空间的活跃。

“马克思主义口炮”

这也是第四国际批评齐泽克是一个“伪左”、一个“马克思主义口炮”的主要原因。齐泽克声称,2016年新年科隆火车站发生的大规模难民对本土女性的性侵事件,不过是一群“野狗的狂欢”,较低阶级对更弱的动物和人的压迫,一如东亚威权式资本主义在实行的内部殖民。在第四国际看来,齐泽克的这种嘲讽已经赤裸裸地暴露了他的伪左面目,正在滑向公开的右翼。如此,才能解释他对特朗普当选的态度,并非什么事后所说的最大可能地动摇这个资本主义体制——毕竟资本主义的总体危机不会那么容易到来,倒是齐泽克与特朗普因为口炮形式的契合而有了心理认知的一致可能。

作为一位马克思主义的口炮,虽然齐泽克已经不再反对资本主义的全部,他还是坚决反对那种野蛮的资本主义,那种1990年后由前共产主义者所建立起来的高效率的资本主义。在这一点上,当他2011年出现在“占领华尔街”的现场曾经大声演讲的,又和特朗普惊人的一致,后者也反对华尔街的“裙带资本主义”。

面对这一最新的、极具戏剧性的“左右合流”,第四国际终于炮轰齐泽克,指其理论源于反马克思主义和反唯物主义的新海德格尔和新尼采主义的后结构主义,也是后现代主义或者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基础,齐泽克也因此是一个粗鲁、下流的政治机会主义者,与特朗普几无二致。他们甚至在对毛主义的自觉或不自觉的拥护态度上也是惊人一致,自认为毛主义者的齐泽克曾经断言毛的革命可能是20世纪唯一真正的革命,极可能因此他在特朗普当选前大声唱出了赞歌,暗示特朗普可能如毛一般是个“无法无天的君主”,将颠覆世界。

在这个意义上,尽管齐泽克声称也把美国黑人激进民权领袖Malcolm X当作自己的英雄,声称必须支持巴勒斯坦解放和同时反对反犹运动,支持维基解密和中国工运,但是口炮式的后马哲学可能已经离开马克思主义太远,或者陷入繁琐的理论陷阱,或者陷入媒体表演的狂欢,从而丧失真正的斗争性,忘记重要的是改变社会的初衷。

当今年迎来《资本论》第一卷出版150周年,从2011年占领华尔街运动以来马克思主义重新上升之际,认真对待和思考齐泽克以及后马克思主义,或许能帮助我们重新对待原教旨的马克思主义,然后面对中国和世界的极右化,展开斗争。

毕竟,即使作为机会主义者,齐泽克还有一点判断十分值得欣赏。他说1930年代的纳粹法西斯政权其实全无意识形态野心,连稍有些想法的海德格尔都因此算得上一个“未来的共产主义者”,其保守注定了失败的命运。

这和今天的特朗普、普京或者类似政权十分相似,如果仍然如同那些旧马克思主义者继续坐等总体危机爆发,那将是十分愚蠢和不可原谅的。而特朗普当选一个月以来,美国社运的动员已经做出了一个合乎马克思经典论断的示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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